他看著我，就像在看堇花盛開的春天。

那些情緒如潮水般湧上眼底，仿若被琉藍燈照射的黑眼睛深深地沈下去，透出輕輕淺淺的光。

回溫的城市月朗星稀，安在青瓷墻上的老式布藝燈罩斑斑駁駁，昏黃的燈光像個坐在搖椅裏的安詳老人。細細密密的光線，從望不到盡頭的天幕中落下，掉在青年一眨不眨的眼中。

在忘記過往的日子裏，有那麽一段時間，我什麽也聽不到了。世界的寂靜無數次閃回，不論是地獄、天國，看起來都是死一般的麻木，那些游魂挨個從身邊經過，最後消失在黑暗中。我坐在金魚草的花田裏，感覺不到時間流逝，常常看著天空中的太陽就這麽睡著了，再醒過來，抱著膝蓋擡頭發現提著狼牙棒找過來的地獄輔佐官。

世界被掐住喉嚨，悄然無聲。

這樣的日子年覆一年，日覆一日，然後某天突然發現盛開在夢境廢墟中的白色小花，像是一片荒瘠土地上驟然破土而出的初春暖意。

白花搖曳著，似乎只要一碰就能發出清脆的，仿佛銀鈴的聲響。

夢中模糊的人影背對金燦燦的太陽逆光而立，我仰臉看著他，長發呼啦呼啦飛舞，種滿銀杏的道路無止境延伸，落葉在空中盤旋。

那大概是在一切還未結束，一切也都還未開始之時。它是用無數歲月澆灌出來的結晶，是心臟與心臟謳歌的唯一朱砂，是刪除所有記憶留下的最後一塊傷疤。

我想知道那是誰。

……

“雲雀先生。”我眨了眨眼，重新凝成焦距落點，視線由他的肩頭跳回臉頰，“如果提起銀杏……你會想到哪裏呢？”

青年垂下眼簾，他盯著我看了一會：“你的大學？主幹道兩邊都是銀杏樹。”

“它叫什麽？”我問。

雲雀恭彌明顯楞了一下，他瞇起眼睛探究性地上下打量我一番，而後淡淡吐出幾個字：“你是問大學的名字？”

“嗯。”

“……C大。”

“我想去那看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空氣沈默了很久，也許是幾秒，也許是幾分鐘，總之在這段時間內，我們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距離數十米的酒吧後門口站著幾個抽煙的青年，他們高談闊論，大聲互相調侃，手裏還提著啤酒瓶，隱隱約約的電子音樂從燈紅酒綠的酒吧中傳出，光影混雜在他們身上，好像沈浸在不知名的歌曲中。

“那就去吧。”

雲雀恭彌開口。

不知為何，我懸著的心臟慢慢放下了，不自覺地牽起一個很明顯的笑：“果然雲雀先生是個很好的人，對你我總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哎呀，說不定以後我會成為你的後援團會長哦，就是那種隨叫隨到的超級粉絲……哈哈，聽起來也不賴。”

說著說著我就被自己的話逗樂了，自顧自傻笑起來，於是錯過了青年驟然柔軟下來的眼神，他隱秘地勾起嘴角，隨即又壓了下去。

“真蠢。”他的神情冷淡，語氣嫌棄，“我可不要這麽笨的小弟，有什麽用呢？當吉祥物嗎？”

我：“……”

遠處的大樓顯示屏上的電子鐘表時針劃過數字十一，清晰低沈的提示音響起，我頓時反應過來，啊了一聲：“忘記和家長說要晚歸了！”

“家長？”

雲雀恭彌看見那個黑發的女孩不說話，只是在笑。她眼裏充滿了光，於是他就知道她在想一個很特別的人，那種向往的神情是騙不了人的。

——他寧願不知道。

我從錢包裏翻出須枝的名片塞給眼前的青年，上面有聯系方式和公司地址什麽的：“有事就打電話或者發消息吧，我真的真的要走啦。”

這次他沒有攔我，只是靠在墻邊，神色不動，褲子口袋裏緊緊攥起的手指卻松開了。安靜的街道有夜風撫過，他的黑色頭發輕輕揚起，露出平靜無波的臉。

從巷口離開時，我無意偏過頭，看見他依舊站在原地，碎發上跳動著暗黃路燈的光暈，認真且長久地註視著我離開的背影，直到從視野中消失不見。

######

提著壽司回到公司頂層的會議室時，我發現淺野先生正淡然地靠在椅子上望著窗外，那雙冰涼的紫色眼睛倒映出玻璃窗的細長反光，看上去倒有些不近人情了。

再下移視線，今天白天撿到的灰兔子在我的座位上縮成一團，它聽到開門聲抖了抖長長的耳朵，然後睜開眼睛看著我，一瞬間純粹的深紫色只存在了幾秒，很快就混雜了鮮艷的紅。風能使者二號猛地蹦起來，邁著小短腿竄到我腳邊，然後輕車熟路地跳進了懷裏。

這時淺野學秀也收回視線了，他單手撐著腦袋側過臉上下打量了我半晌，然後不太確定地開口：“……你這是去哪亂逛了，臉都腫了？”

我默默擡手摸了一下自己臉頰上的肉，發現果然有點痛，於是陷入了更深的沈默中：“……”

“還是說——”他改變語氣，挑起眉毛，音調怪怪的，“去和什麽亂七八糟的人約會了。”

忍住抽搐眼角的沖動，我耷拉著死魚眼嘆口氣，拎著壽司盒子伸直胳膊，態度隨意：“你的份。”

“那就先謝謝你了？”橙發青年毫無謝意，熟稔地接受食物，仿佛這個動作做過千百遍般的熟練。他聳聳肩，不再向這邊投來視線，低頭拆起包裝：“對了，剛剛須枝來過，他說他有點事先去一下風險合規部，過會再來接你。”

“……哦。”

低下頭看了眼兔子，發現它也正在回望我，睜著圓溜溜的眼睛，一副平靜的樣子 。室內安靜下來，我關掉筆記本電腦和投影儀，只留下一盞柔和的金黃色頂燈，然後捂著嘴無聲打了個哈欠。

困了。

忽然一聲清晰的破空聲響起，寂靜的黑色天幕中炸開一朵絢爛的煙花，流光溢彩，火星曳著尾巴稀稀疏疏竄向四周，旋即又消失了。將半闔的窗簾徹底拉開，遠處的酒店高樓前正熱熱鬧鬧地不間斷燃著五顏六色的花火。

“嘭——”

迸濺出的煙花，隔著落地窗變成巨大的火光，我摟著兔二百五……不對是風能使者二號，站在窗戶前仰起腦袋。

“是有人結婚吧。”身後的青年冷不丁說道。

“好像是的。”

一朵雕謝一朵又緊接著盛放，金色的碎屑嘩啦嘩啦從半空落下，像極了太陽的鱗片。

淺野學秀不太在意地移開目光：“這些人就喜歡弄得誇張又高調，無聊。”

我沒接話，楞楞地盯著窗外。

這是第一次在現世看見煙花，可莫名其妙的，眼前的景卻和別的什麽東西重疊了，曇花一現般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我是不是……養過白色的……”脫口而出的句子愈發小聲，堪堪止住話頭，我閉上嘴。

手底毛茸茸的觸感動了動，灰兔子默默在胳膊裏換了個姿勢，用亮晶晶的紫色眼睛投來專註的目光。

“養過什麽？”淺野沒聽清，問了一句。

我背對著他，搖搖頭：“沒有，只是在感嘆煙花而已，這種對大氣有汙染的東西可真好看啊。”

——這種對大氣有汙染的東西可真好看啊……小時候……所以……站在旁邊……如果……

那是誰？

誰曾信誓旦旦許下諾言，想著要和朋友道歉，低下頭懸著心戰戰兢兢，誰又笑著說自己是鐵打的無所畏懼，買了那麽多的煙花蹲在地上燒紙錢，誰喜歡跑步跳高，捧著獎杯站在旗桿下哈哈大笑像個沒救的傻瓜……

“咳咳，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淺野先生你該不會想要留宿在我們公司吧！”我回過頭，以一種看變態的表情盯著他，“你居然是這種人！最近的青少年都出了什麽狀況啊！”

淺野學秀：“……”

“不是你讓我在這裏等你的嗎？！”青年簡直委屈，他抽抽嘴角，“不然我早就走了。”

“噢，是哦。”我恍然大悟。

“行了，那結束吧。”

他闔上電腦，整理文件夾，收拾好資料。然後站起身，伸手拍了拍我的腦袋，十分隨意地叮囑：“你就在這等他吧。”

“好。”

橙發男生向門口走了幾步，像是想到什麽，原本按下門把手的動作頓了一下，又回過頭：“別一個人亂跑！”

“我是那種幼稚的人嗎？！”

“呵呵。”他說。

“……”

“總之如果遇到什麽事記得打電話給我。”

“哎呀，不要這麽緊張啊，反正我有我奧妙……呸，風能使者無所不能，頭腦值是滿分哦。”

門關上了。

我掛著笑容擺手的姿態停止，翹起的唇邊趨於平直，然後肩膀耷拉下來了。

又過了一會，我抱著兔子猛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嚷嚷：“沒關系！然後這樣就愉快地解決了！”

決定不再糾結關於記憶的事情，我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開始往座位邊走，接著不小心瞥見角落裏的大紙箱，多看了幾眼。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呆在那裏的陳舊紙箱外表封皮還是順豐快遞的，看起來已經有了好幾年的歷史了。

把兔子放下來，我走過去，蹲在箱子旁邊向裏張望，看見側面塞了幾把套著刀鞘的不知名刀劍，它們下面是一個漆黑的樂器盒，大概是長笛。另一側則是堆積的書本，數不勝數的明信片，長長短短的毛筆排筆，畫冊，漫畫書。

最引人註目的還是擺在所有東西上方的硬殼筆記本，有個粉色的撥盤密碼鎖，但是已經被人打開過了，整個本子呈現半闔的狀態。

我伸出手，拍掉上面的灰塵，翻開了本子。

X年X月X日

超開心，今天二姑送了我一本日記本！雖然我總是隔幾天寫一次，不過也可以用它來記錄生活創造回憶！

我決定連帶著喜歡小潔三秒！

X年X月X日

哇今天真倒黴，生活費被偷了，明明藏在鉛筆盒裏，這麽隱秘還會被偷嗎？看來下次要換個地方了，可惡，還有一個星期該怎麽辦啊？

算了，反正我這麽聰明，總會熬過去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X年X月X日

今天又被打了，好痛啊，不知道女人的屁股是不可以隨便打的嗎！他們一定是嫉妒我比他們的女兒更會背唐詩！

哼，不要小看我，這點小事不算什麽，明天會更好！

X年X月X日

不小心把姑媽的香水摔碎了，小潔去告密，我沒吃晚飯，要罰跪到明天早上。唉，跪著跪著就習慣了，其實以後說不定能練就無敵金剛膝呢，我以後的英雄稱號就叫超級宇宙玄黃大金剛好了。

X年X月X日

書包裏藏的媽媽的舊衣服被同桌發現了，他竟然和張宇他們把墨水澆上去了，這些男生好煩啊，真見鬼，有個同學還說我媽不會再回來接我了，我把他打了一頓。

明天又是新的開始！

X年X月X日

頭發太長了，我今天自己剪了一下，畢竟又要搬去舅舅家了，不能讓他們覺得我是個邋遢的小朋友。我簡直就是個理發天才，未來可以考慮開個理發店哈哈哈哈。

X年X月X日

該死，今天去便利店的時候有幾個小孩子竟然偷偷把沒付錢的東西塞到我的書包裏，被保安攔下來罵了一頓，還叫了警察看監控。

我發誓以後一定不會再背這個包了，也不會去那個超市了！明天繼續去找太陽花種子！

X年X月X日

今天舅舅說他太忙了，要我去三姨家裏。

我要開始攢錢了，存錢去找我媽。

X年X月X日

今天認識了兩個朋友！超開心！和她們一起在游戲廳打了游戲，還送給我一個貓咪鑰匙扣！我好幸福啊。

X年X月X日

我請李佳她們喝了飲料，今天下雨了，我邀請她們去三姨家裏玩，被三姨夫罵了。

他一定是睡得太多所以不清醒，今天還是很開心。

X年X月X日

李佳送了我一塊石榴石，她說這個可以保平安！

我覺得她人真好。

X年X月X日

我的老天，幸虧我跑得快。

李佳被小區裏的小混混打了，不過她活該，她竟然偷東西賴在我頭上，這個叛徒。

另外，石榴石是塑料的，我把它扔掉了。

X年X月X日

今天去圖書館看了《春雪》

我想我喜歡這本書，等我有錢了一定要把它買下來。

X年X月X日

大伯給了我一盒彩鉛，今天是聖誕節，酸奶打折，我在超市門口等到十二點才等到半價。

天氣越來越冷了，生活也會越來越好的。

X年X月X日

糟糕，我今天好像有點發燒，先不寫了。

X年X月X日

大伯給我小姨家的地址，今天下雪了，我要早點找到才行，現在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感覺頭很暈。

X年X月X日

我好生氣啊，昨天晚上竟然有個流浪漢搶走我的外套，他趁我感冒就做出這種事情！太過分了，不過幸好還算有點良心，他把他自己的衣服給我了，雖然味道不好聞，但好歹熬過晚上了，今天要繼續找路了。

X年X月X日

我的感冒更嚴重了，我現在在不停地咳嗽，身上的錢全用來買車票了，不過今天車廂座位對面的阿姨給了我兩粒感冒藥。

明天應該就會好了。

X年X月X日

誰知道那個感冒藥竟然是假的，阿姨是人販子，還好我昨天沒吃，我看見她和一個男的正在車廂裏到處找我，我現在躲在廁所裏寫日記。

X年X月X日

火車終於到站了，我現在嗓子啞了，發不出聲音，不過還是正確找到了小姨家裏。她家有兩個小孩子。

今天是終於睡床的一天，開心！

X年X月X日

今天吃了豆沙包，喝了排骨湯。

如果每天都能這樣就好了。

小姨夫總是在家裏喝酒，我有點怕他。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X年X月X日

我才知道原來小姨夫會打人！他好像有神經病，我的腦袋都被水龍頭磕腫了，肯定是嫉妒我的美貌！我需要好好普及一下法律知識！

X年X月X日

我今天報警了，因為小姨夫用酒瓶子打了小姨的頭，但是警察叔叔竟然來了又走了，小姨夫又開始打人了，我躲在衣櫃裏寫日記。

明天絕對會更好！

X年X月X日

我的感冒終於好了！

小姨夫今天沒喝酒，他正常的時候還挺好的，給我買了一件新的衣服，這下不用在新學校被嘲笑了。小姨還把她的圍巾給我圍上了，我喜歡紅色，我愛今天！這是這個世界第一次對我展現善意！

X年X月X日

我錯了，原來小姨是想把我偷偷丟到福利院，怪不得大半夜的突然摸黑去我房間。幸虧我聰明，跑步去了火車站，用剩下的錢買了去爸爸家的車票。

現在是夜裏三點鐘，我睡不著，想到明天能見到爸爸我就超開心！

X年X月X日

今天見到爸爸了！他真的好厲害，會用電腦做很酷的模型！我在他單位樓下等了五個小時，保安爺爺還給我喝茶，現在我睡在爸爸的出租屋裏，沙發床真軟，以後我也要買一張。

爸爸說我明天就可以去新學校報道了！我太幸福了，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子哈哈哈！

X年X月X日

今天去了新學校，這個小學的墻上還畫著路飛哈哈哈哈，新的班主任很照顧我。我喜歡她。

X年X月X日

我已經是大孩子了，今天我過了九歲生日！

爸爸不知道沒關系，他太忙了，我現在在出租屋裏等他回來。

X年X月X日

今天爸爸說他要出差三個月，我只能回爺爺家裏了。不過爺爺家離得很近，所以不用轉學。

明天又是一個好天氣！

……

……

……

我沒再一頁一頁往後翻，直接跳到最後一張紙，看見右下角的空白處畫著一個小小的笑臉，最邊上是鉛筆用稚嫩的字跡寫著日記的擁有者全名——

［百裏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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